不知道为什么，这两天风大的离谱，一天到晚地刮，你压根想象不到那种极度的猛烈。晚上躺在漆黑的夜里，辗转难眠，窗口是狂乱的群魔乱舞，无情摇曳着放大的树影，尖锐的呼啸声从未停歇，窗户缝里渗进来丝丝缕缕的冷意。
也许是为了被雾霾惊扰的城市，它们正殷切期盼着，等风来。
在一个地方生活超过三年，就应该认下这个故乡了。你的喜怒哀乐深深刻在这片土地上，你的生活和爱情在这里扎根，你饮用的水和饱餐的粮食，在你的血管里流淌，你的口音里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苞米碴子味道，你不得不承认，与东北结下了良缘。
你喜欢东北的蓝天以及飘忽不定的云彩，但你不喜欢深冬的大风天。本就灌满了冰天雪地的寒，风却作为推波助澜的元凶，加重了恐惧，气温表上尚未达到最低的警戒线，可那贴地狂虐的北风，却让你觉得透心凉。
漫长的冬季总是难熬，从第一场雪落下的那一刻，你便不得不承认被困在这片冰封的世界里了，着急出去，想都别想。怀着对春天的期盼，眼睁睁看着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，道路两旁的积雪堆到一人多高，中午太阳直射下，也不会融化分毫。好多地面结了厚厚的一滩冰，仍保持着水流动的形态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，平铺在大路中央，映照出白色瓷盘一样的太阳影子，还有蓝天的一丝颜色。
在这样的天气，最好是猫在暖气正旺的房屋内，点上铜质炭火锅，熬制的骨汤咕嘟咕嘟冒着泡，一家人围坐，捞出鲜嫩的牛羊肉，一杯烈酒下肚，体内的寒怎么不烟消云散？
独自走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，头顶寒风回旋，吹起白色的纸片和垃圾袋，飘在空中，挂在屋檐。必须小心翼翼地迈动双腿，轻落脚，缓移步，眼光更要长远，把前方的路面侦查清楚，有雪的地方不能去，有冰的地方不能踏。所见即所得，必须亲眼目睹到安全无虞，才可以放心走下去。
被雪掩盖的地方，千万不能想当然，可能是陷阱，表面的平滑欺骗了眼睛，一脚下去，踩空，惊吓，跌倒，被污秽沾染的积雪涌进脖颈，弄脏了崭新的大衣。
二
那一天冒雪和戴大叔出去吃饭，好不容易开车到饭店门口，看到一处空闲的停车位，惊喜万分，一头扎进去，“咣当”一声，从车底传来巨响，车动弹不得，轮胎呼啸着拼命空转。得了，一定是误闯陷阱，厚厚的白雪掩藏着莫大的误会。
没办法，只好找人来推。
路上的行人寥寥，天寒地冻的，谁也不愿意离开温暖的家。好不容易招来几个路人，大家踊跃向前。
那是一处施工现场，坑道太深，车子的前半部整个陷了进去，轮胎悬空，根本无处借力，怎么推也无济于事。
有人在旁边指点、出主意，用千斤顶，在轮胎下面垫砖头。于是，有人操作那随车配备的千斤顶，有人到处找砖头。在寒风里，在大雪中，在哈气缭绕下，各司其职。热心的东北人真多，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健康和体力，陌生人的困局当成了自家的事儿，一丝不苟，积极排解，让人感动。
车慢慢抬起，轮胎离开坑道的地面，砖头一块一块填进去，终于与路面平齐。众人齐心协力，上前推车，戴大叔猛踩油门，车迅速向后倒开，成功解救出失陷的爱车。
戴大叔汲取了教训，再也不敢贸然试探那些看不清楚的积雪路面了，未知的风险远比已知的危险更恐怖。
冬天的大地，是被冰雪严严实实包裹着的巨兽，由冷硬的冰雪牢笼拘束着，巨兽尚且能安静的睡觉，沉入自己开心的梦境，倘若没有打扰，自会在冰雪融化之后脱困，继续散发出生机。然而，总会有一些无知无畏之人，试图惊扰它的独享时光，扫净积雪，破开冰面，窥视那个幽深的空间。
三
深冬时分，严寒更甚，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，一丝一丝的寒，一层一层的冷凝下来，成就的是冬天的厚度。冰面上均匀覆盖着蓬松的雪，这是天然的滑冰场啊。结实的冰面足以支撑一辆载重的卡车，人的重量不足为奇，完全不用担心垮塌的危险。
玩心重的大人孩子们，可以在这样的湖面上消磨一整天的时间，尽情欢唱，抛出自己的身体，痛快地滑出很远，把笑声播撒在空旷的天地间。
蓝天白云下，一片荒芜，只有这冬眠的湖和坚硬的冰盖，冰盖下面是肥美的鱼游来游去。倘若趴在冰面上，聚焦眼神，穿过厚重的冰层，还可以恍惚看到闪闪发光的鱼鳞和机警的鱼眼睛，你看着它，它也看着你，中间隔着整个冬天冰冻起来的墙。
在温暖的江南，一定不会经常见识冰天雪地的盛况，在那里长大的孩子，会向往冰雪奇缘里面的洁白世界，那是属于他们的童话。而东北的孩子，却对此视而不见，司空见惯的寒冷麻木了视角上的刁钻，眼中所见，都是生活的颜色，没有一点特别之处，便不用激动地呼唤冬天。
上海的朋友说，想带着孩子到东北看雪，我说，雪有什么可看的？落在地上的积雪早已成为一堆灰黑色的冻土，倘若有幸赶上正从天空落下来的雪花，那才有意义。北京的同学说，想趁孩子放寒假到东北滑冰，我说，冰有什么可划的？荒郊野外的冰场还不如室内的好。
你习惯的那些人和物，以为始终在身边，即使驱赶，即使辱骂，也会守着你，不离不弃，所以不觉得珍惜。
这漫天遍野的冰雪也是如此，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水晶体凝结成的世界，春天还很遥远，它们会一直在那里，直到春暖花开。你的生活中有太多冰与雪，再也不会产生奇缘了，视觉疲劳，已不觉得它的美。
然而，从未体验过的人总是渴望亲历一下那种被雪亲吻的感觉，亲手摸一摸光滑如镜的冰面，感受从冰层深处传来的温度。于是，时机成熟，便成群结队赶来，滑雪、滑冰、看雪、看冰雕。
一时忘了那零下几十度的冰寒。
四
只要天空呈现灰蒙蒙的颜色，恐怕就是要下雪了。
早已习以为常，即使硕大的雪花钻进头发，挂在睫毛上，飘进嘴巴里，顺着柔软的脖子滑进温暖的身体，也会无动于衷，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。你不会惊讶地欢呼，你不会深情的独白，你不会张开双臂，拥抱这天地恩赐、人间福瑞。
雪，只是你眼中的尘，脚下的落叶，手心里的一缕青烟。
更大的雪常常在夜间来临，静悄悄地飘落世间，漫山遍野，迷蒙了夜晚，温柔地覆盖在地面上，房顶上，树梢上，无处不在，无声无息。倘若伴随着大风而来，那柔软的雪花竟转变为失控的狂魔，肆无忌惮地扣打撞击，面前的一切都是它试图冲垮的阻碍，前仆后继，勇往直前，不惜毁灭自我。
有时候，你听到敲打窗棂的声音，那是雪花在向你问候，有时候你看到倏忽而去的影子，那是雪花在逗引你的心智，有时候你闻到清凉的味道，那是雪花从遥远的天际带来的芬芳。
你被冰雪包围，会觉得受困于此地，对那些玩耍嬉戏的冰雪精灵，心生厌烦，总是没有来由的愁绪滋生，总是心有不甘地仰望苍天。
想象温暖的南方，幻想插上大鹏的翅膀，随着候鸟飞去暂时的栖息地，等待冰雪消融的春天。
然而，你始终不愿意离开，告别这被冰雪围困的冬天。
